王明鹤没想到时隔三十八年后能再次见到栗娜。

栗娜比王明鹤小一岁,除了姚松要在九里建造纸厂俩人通过电报,以后再无联系。深秋的苇地凉风习习,南面的红海滩已经珊瑚一样紫红,海面上渔船正满载着刀鱼和梭鱼缓缓归来,九里村路上除了一条黄狗和一群旁若无人的鸭子在闲逛再无它物。农村合作化后,红海滩原来渔民泊船的地方建起了一个混凝土渔港,规模虽小,但上下船抬网卸鱼不再泥泞。村中劳力都集体出工了,孩子们的读书声从酪奴堂传出,让沉寂的九里增添了生气。去年,已经是洼里县农工部长的冷松来九里视察,指示村支书马治平,九里应该建一所有名有姓的小学,建国这么多年了,九里的学校怎么还叫酪奴堂呢?出身教师的冷松很重视教育,也一直牵挂着酪奴堂,她曾给异地做大官的马治中写过信,说自己平凡的经历如能被王先生写进《彰善》簿,此生足矣!马治中回信说,要想被先生写进《彰善》簿并不难,只要你为九里做一件村民认可的好事。冷松记住了老领导的话,就一心想改造九里的酪奴堂。马治平得令后开始张罗烧窑准备砖瓦,王明鹤对他说,别盖了,酪奴堂不就是现成的房子吗?你改个名字问题就解决了。马治平挠挠头,觉得王先生说得在理,就召开支委会做出决定,将酪奴堂正式改名白鹤小学,十七岁的春旺被马治平任命为小学校长。韩马姚姜陶五家的继任者都是组织中人,在支委会上行使各自的话语权,王明鹤很清楚自己九里乡绅的使命已经结束。开始,大家意见是不改,酪奴堂好端端的名字为啥要改呢?没有酪奴堂的九里还会是九里吗?马治平不好决策,只好来请教王明鹤,王明鹤回答很干脆:“改,不改怎么得了!”姚刚对王明鹤这个决定直摇头,说要是老先生在,断然不会同意改,小先生已经没一点棱角了。马治平一向信服王明鹤,王明鹤的话在他的支委会起着压舱石的作用,他说既然先生说了,咱就改吧,就这样,有着七十五年历史的酪奴堂更名为白鹤小学,这其中有纪念白鹤书院的意思,也有对王明鹤捐赠房屋办学的褒奖。冷松对九里这个决定给予高度评价,专门为白鹤小学拨了三百元钱,这是九里在山田捐木后,得到的有史以来最大的一笔资金。酪奴堂正堂倒出来办学后,一直独身的王明鹤便搬到东厢房居住,在门楣上挂了块九里卫生所的牌子,带着多子和止玉继续给村民和过往的渔民看病。止玉住在三圣祠,三圣祠正堂被一领苇席隔成两个房间,三圣塑像被屏蔽起来,只有上香日止玉才会把苇席拉开。止玉这么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马治平说了,玉皇大帝脸上还有一道珠帘呢,遮挡一下也无妨。王明鹤在这张苇席的编织上颇为上心,全用红茎金刚苇,编出来的大席像一张高贵的波斯地毯,时时散发着暖意。王明鹤和多子在诊所坐堂看病,止玉帮助诊所和白鹤小学做一些杂物,生活平铺直叙,像水漫流深的双泰河日夜不息。

栗娜和止玉不相识,止玉虽然脱去道袍,穿着一身黑色衣裤,但白皙的皮肤、精致的发髻和清澈的眼神让她显示出一种超凡脱俗的高贵。走进场院的栗娜十分惊讶,她把正在阳光下翻晒草药的止玉当成了城里下放的干部,轻声问:“请问王明鹤同志在吗?”止玉抬头看了看栗娜,高挑的身材,一身灰色列宁装,脸庞因缺少日晒略显苍白,有些花白的头发紧紧包住双耳,手提一个咖啡色手提包,一看就是个来自城里的知识分子。止玉点点头,不高不低地朝屋内喊了一声:“明鹤,有人找。”王明鹤推门出来,看到院子里的栗娜,一时想不起对方是谁,两只眼睛在努力对焦,以至于眉头有些紧蹙。止玉却注意到来人的眼眶红了,苍白的脸庞泛起红晕,来人用标准的京腔道:“小先生,一向可好?”王明鹤愣住了,能称呼自己为小先生的人一定是知道自己底细的人,他打量了对方好一会儿,眼睛忽然一亮:“您是栗娜姑娘?”栗娜点点头,道:“不是姑娘,是老太婆了。”王明鹤跨前一步,双手搀着栗娜的手臂,激动地问:“您怎么来了?像天上掉下来一样。”他扭头对止玉说:“这就是我常说的栗娜姑娘,专门研究大耳狐的女达尔文。”止玉起身礼貌地点点头,微微一笑。王明鹤“像天上掉下来一样”这句话让止玉惊讶。止玉说:“稀客,我见过您的照片。”栗娜看一看止玉,很羡慕地说:“小先生好福气,有这样气质不俗的太太。”栗娜把止玉当成了王明鹤的妻子。没等止玉说话,王明鹤急忙解释:“您弄错了,这不是我太太,是当年玉虚观塔溪师傅的徒弟止玉。”栗娜有些难为情,连连道歉,止玉依然微笑着说:“我和明鹤是兄妹,当年与您也许是擦肩而过,但经常听明鹤说起您。”

栗娜望着王明鹤,“谢谢您还记得,小先生。”

三人回到屋内,多子起身泡茶,止玉说等一下,我去取茶。不一会儿,她从三圣祠回来,手里拿着一盒祁门安茶,多子要接,止玉说:“还是我来吧。”说完,开始清洗茶具、泡茶、分茶,多子站在一边看着止玉的动作,颇有感慨地说:“很久没有喝到祁门安茶了,蒲姨总能存住宝贝。”合作化后,止玉在名义上已经还俗,村里人都叫他蒲姨。栗娜坐在木椅上静静地看着止玉,这个止玉太像当年的塔溪了,一招一式,一颦一笑,都让她想到玉虚观的塔溪。再看看王明鹤,当年的小先生已经不再穿褐色长衫,但清瘦不改,眉宇澄明,三七开的分头一丝不乱,一件洗的泛白的灰色中山装让他看上去很像大学里做学问的教授。“小先生家人可好?”栗娜接过止玉端来的茶杯,望着他问。王明鹤道:“我还是一个人,习惯了。”栗娜没再问,没想到王明鹤竟然至今单身。她轻轻喝了一口茶,浓郁的茶香让她双目轻合,这是一种久违的茶香,茶香中有芦花的味道。她双手抱着茶碗,如同抱着一个担心失手跌落的宝贝,嘴角微微翕动着。王明鹤问:“你怎么来苇地了?为了看大耳狐吗?”栗娜睁开眼睛,苦笑了一下说:“我来探视我丈夫。”王明鹤吃了一惊,“你丈夫?他在苇地?”栗娜双膝紧紧并拢,目光看着对方领口扣紧的风纪扣,还是点点头:“今年六月他被下放到这里,就在红顶子农场。”王明鹤、止玉和多子都愣住了,谁也没想到栗娜的丈夫就在九里外的红顶子。“记得你在信中说过,你丈夫是个留学英国的妇科专家。”王明鹤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栗娜点点头:“他是个喜欢做手术的医生,对什么都想做手术,结果就把自己做到这里来了。”

王明鹤似有所悟。年初,九里过刀兵,这一次过的是从朝鲜战场上回防的工兵部队,战士们右肩扛枪,左肩扛锹,行军干活都唱歌,士气高涨得直冒烟。王明鹤原以为这支部队像以往九里过刀兵一样也是一走一过,没想到部队驻扎下来就不走了,成了九里历史上驻扎时间最长的一次过刀兵。这支工兵部队的任务是在玉虚观红顶子一带建一个农场,建筑工期是两个月。为了建农场,苇地三区迁出了玉虚观,玉虚观成了农场办公室,部队负责建房子,农场方面负责招录职工,苇地里很多人被招到农场里工作,其中就有单身汉鬼蜡烛。部队保密意识强,干什么活并不多讲,但九里人都喜欢这支工兵部队,部队把九里村路修得很齐整,战士们抢着为房东担水、扫院子,部队还在老榆树下石碾旁修了个戏台,文工团常常演出文艺节目,这让九里的孩子们长了不少见识。两个月后,红顶子农场竣工,部队离开九里,王明鹤记得部队离开时很多村民都舍不得,煮熟的咸鸭蛋塞满了战士的衣兜。部队走后,王明鹤对韩马姚姜陶说了这样一句话:“世道变换,九里再也不怕过刀兵了。”农场建成后入驻了许多人,用鬼蜡烛的话说,这些人都是犯了事的,栗娜的丈夫应该就属于这一类。鬼蜡烛被招进农场后分配在食堂当炊事员,月月拿工资,让九里人很羡慕。鬼蜡烛常常回九里买虾酱腌蟹,有时候点点滴滴向王明鹤透露一点农场里的消息,大都是里面的人特古怪,有人吃饭不会使筷子,非要什么刀叉,结果农场又不给,只能用手抓着吃饭。还有人戴的眼镜比酒瓶底还厚,看到带字的就研究个没完,食堂菜谱错了一个字,他们竟然能郑重其事向管理员提出要求改正过来。王明鹤问:“错了个什么字呢?”鬼蜡烛说就是炒蒲笋的笋字,管理员把竹字头写成了草字头。王明鹤说这个字应该改,竹子是倒生的草,改成草字头就上下颠倒了。农场招了个饲养员老于头,人特古怪,对猪亲,对人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王明鹤见过这个老于头,看着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老于头来九里是到老陶家买鹤顶红,老头自称于麻子,他脸上的麻子大得出奇,每个麻坑都能填进一粒黄豆。老于头说自己解放前在苇地里打猎,一辈子打光棍。农场的猪圈就建在韩二和子虚过去精心打理的那片菜地里,有几十头大小不一的黑猪,怕苇地野狼把猪叼跑,老于头儿就在猪圈旁搭了个窝棚,与一群黑猪一起生活,农场干部谁也不愿意到猪圈来,除了后勤管理员每月用一个牛皮纸信封把工资送来,其他人几乎不知道农场里还有这样一个人。老于头儿裤腰上喜欢挂着一大串钥匙,拎着猪食桶总是往返于食堂和猪圈之间,走起路来哗啦哗啦直响,尽管他窝棚里连个上锁的柜子都没有,他自己说这串钥匙就当铃铛使,吓唬狼用。老于头每次来九里都直奔老陶家,用军用水壶打几斤鹤顶红便匆匆回返。老于头脸上麻子又大又深让王明鹤颇感奇怪,一般的天花留不下这么大的麻子,老于头的麻子是王明鹤见过的最夸张的麻子,看来他脸上的天花当时是何等怒放。王明鹤说老于头脸上这麻坑倒像和尚头顶上的香印,是见过香火的。老于头和鬼蜡烛之间不多说话,见了面用眼神打招呼,这让九里人更加感到了这座农场的神秘。因为对农场情况知之甚少,这农场的存在让王明鹤心里便有种添堵的感觉,农场不仅占用了玉虚观,而且开发了红顶子那片苇地,那可是大耳狐的栖息地呀,他一想到红顶子就会想起栗娜,红顶子在,大耳狐就会回来,大耳狐回来,栗娜说不准就会回来搞研究,现在,红顶子变成了稻田,栗娜自然就没有回来的理由了。

栗娜丈夫叫汪乔治,一听就是个有英伦色彩的名字。作为京城名医,他参加了许多与医学无关的会议,说了许多与医学无关的话语。栗娜没有向王明鹤更多介绍自己丈夫因何被下放至此,她只说了当下一个令王明鹤担心的难题:汪乔治患了霍乱,农场虽有卫生所,但没有控制住丈夫的病情,她从红顶子农场赶来,希望王明鹤能出手相救。

神秘的红顶子农场不是王明鹤想进就进的,再说,农场卫生所有抗生素,治疗霍乱不是难题,怎么会让一个乡村医生进去给患者治疗呢?他一时想不出进入农场的办法。王明鹤在进入知天命年龄之后,很多事情习惯于征求止玉的意见,止玉看问题总能找到合适的角度,提出的意见会令人豁然开朗。问止玉,止玉说村里不是有部手摇电话吗?小先生可打个长途电话给戚书记,戚书记当年患霍乱就是你治的,他了解你,自然会帮你。止玉一句话提醒了王明鹤,对呀,何不找找戚书记呢,戚书记已经是省委党校的副校长了,级别相当于过去的州官,这种忙肯定能帮上。他让栗娜在酪奴堂等候,自己匆匆去村支部找马治平,马治平听说先生有要事找戚书记,就通过乡里接线员一级级把电话接了过去。巧的是戚书记正好在办公室,接到王明鹤的电话感到十分意外,因为无论他当县长还是市长还是现在的党校副校长,王明鹤从没有求过自己,这次能打来电话肯定事出有因。王明鹤说了事由后,戚书记很严肃地问:“王先生,你知道红顶子那里关的都是什么人吗?那是些专政对象!”王明鹤说:“我不管什么专不专政对象,我只想救一个霍乱病人,而且这个患者是我妹夫,我只求你让我给他治病,哪怕我治好了你们再枪毙他我也不管,你是知道我的,我不问政治,眼里只有健康人和病人之分。”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好一会儿才说,“好吧,正好那里的场长在党校培训,我现在就去找他,但是,只能你进去不许他出来。”

有了戚书记的通融,红顶子农场为王明鹤打开了大门。进入农场宿舍区,先要经过玉虚观前老于头儿的猪圈。玉虚观已经变成了办公区,房屋结构没有大的改变,无非是把原来苇地三区人民政府的黑字牌子变成了红顶子农场的红字牌子。王明鹤不想东张西望,走路他一向目视前方,但走过猪圈时他感到了气场的变化。这是一种能让人收紧皮肤的煞气,他不禁打了个寒战,侧目一看,不经意间看到了老于头儿。老于头儿在猪圈里正往外撮猪粪,看到王明鹤,老于头双手拄着铁锹站在粪水里惊恐地愣住了,好像见了魔鬼一般。王明鹤向老于头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他没有兴趣与这个奇怪老人搭讪,他反感猪圈里散发出的臭味,这种气味对苇地是一种伤害,没有猪圈的苇地一年四季都散发着芦花的芬芳,但老于头儿的猪圈把这气场改变了,连一向平缓的双泰河流经这里都加快了速度。

农场大门是个缠着铁丝网的木栅栏,并不高大威严,简陋的样子很像林冲看守的草料场。王明鹤四处打量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绿海般的苇地竟然盖满了一排排简陋的泥草房,几百号人在这里过着军事管制生活。持枪站岗的军人显然得到了通知,简单问了一下姓名和职业后就领他来到最后一排房子最西头的一间。门外挂着卫生所隔离室的牌子,军人将他让进隔离室,然后持枪站在门外。医务室光线很暗,他定了定神儿,才看到洁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个剃着光头、两眼紧闭、奄奄一息的老人。隔离室除了病人外,还有个年轻的女医生,女医生带着口罩,一双大眼睛流出的全是无奈,她拉着王明鹤走出隔离室,很无奈地说:“场领导要我一定给保命,可是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您老满肚子祖传秘方,这保命的事就靠您了。”王明鹤感到很奇怪,问医生:“怎么叫,病人没有名字吗?”女医生摇摇头,再没说话扭头离开了。站岗的军人面无表情,雕塑一般站在门口,好像王明鹤根本不存在一样。王明鹤回到病房坐下,开始给病人把脉。病人的光头上满是隆起的青筋,两眼深陷眼窝,手臂如同死去的刀鱼泛着灰白。王明鹤记得栗娜说丈夫姓汪,具体名字则记不清,便问:“汪先生,您太太说您患了霍乱,是如何确诊的呢?”病人忽然睁开眼,大概是王明鹤提到他的太太让他感到意外,他打量了一眼对方,声音很微弱地说:“我是个医生。”王明鹤安慰他:“现在霍乱已经不是绝症,能治好的。”病人吃力地摇摇头:“我是医生,我不能决定自己生,却能决定自己死。”说完,很吃力地把胳膊收回床单内,不让王明鹤再把脉。王明鹤感到了病人的抵触,平和地说:“医患相得,其病乃治,你这样不配合就是你的不是了。”王明鹤心里明白了,原来病人不配合治疗,难怪那个女医生满眼的无奈。病人听后竟然苦笑了一声:“我是医生,自己配药自己吃,毫无怨言。”王明鹤不明白他这话的含义,他自己配了什么药呢?难道说他的上吐下泻是自己的原因所致?王明鹤隐约觉得病人内心有种无尽的绝望,这绝望逼着病人想早日得以解脱。王明鹤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能想不开,你太太就在大门外等你的消息,你不该让她失望啊。”病人再次睁开眼:“你认识我太太?”王明鹤点点头,“我们三十七年前见过,她来这里研究大耳狐,那时候这里还不是农场,到处生长着茂盛的金刚苇,金刚苇丛里栖息着一窝可爱的大耳狐。”王明鹤这番话病人听进去了,病人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迎着王明鹤的眼神道:“听栗娜说过你,一个总是穿褐色长衫的乡村医生,还在用老祖宗留下的砭石治病。”王明鹤说:“砭石和银针我都带来了,你脉象漂浮,可使用针灸疗法。”病人摇摇头拒绝了,又一次说:“我是医生,知道自己的状况。”王明鹤有些不悦:“你是医生就更应该配合治疗啊。”病人道:“你若帮我,就帮我给太太捎句话吧。”王明鹤点点头,担心门外的军人听到,他将头倾向对方。“麻烦你转告我太太,”病人气若游丝,说出的话却十分清晰:“我死后她应该去南美,南美有亚马逊,亚马逊是研究湿地生物的天堂。”说完,他又叹了口气道:“我在说梦话,太平洋那么宽她怎么过得去?”最后,他从枕头下抽出一件八成新的灰色毛衣递给王明鹤,“请把这件毛衣交给我太太,这是当年她为我织的,用的是苏格兰出品的开司米毛线。”

病人拒绝治疗,王明鹤只得离开。在屋外,那个戴口罩的女医生正好返回来,见到沮丧的王明鹤她问:“要是您的租传秘方也没辙儿的话,我只能报告领导准备后事了。”王明鹤不知怎么回答女医生,那个站岗的军人做了个请的手势,他只好跟着军人走向铁丝网缠绕的木栅栏。

王明鹤走出农场大门时,又一次看到了老于头怪怪的眼神,他没有打招呼,河边苇丛的小路上有正在苦苦等待的栗娜。农场方面只同意王明鹤进去,栗娜因为昨天探视过,依照每周可探视一次的规定她们夫妻见面只能再等七天。七天,病人恐怕挺不到了,王明鹤这样想,病人很显然是不想活下去,这一点连那个女医生都看清了。栗娜从小路上迎过来,满脸的期待,王明鹤无言以对,转过脸抬头看着玉虚观因失修而长满芨芨草的屋顶,道:“病不许治者,病必不治。”

王明鹤将那件折叠好的灰色毛衣交给栗娜,栗娜双手紧紧地将毛衣抱在胸前,她没有再问,长叹一口气:“绅士终归是绅士。”

两人沿着河边苇丛中的小路并肩返回九里,王明鹤感到很奇怪,老于头猪圈里那股味道似乎如影随形地跟来了。他咳了几声,栗娜也跟着咳,这不停的咳声代替了交谈,肩头擦过的苇花被震得抖个不停。王明鹤想说点什么,话到唇边又咽回,他知道此时的栗娜一定在思考什么,是丈夫的后事?还是将来的生活?苇地小路并不平坦,栗娜脚下不稳,他不时搀扶一下,栗娜的手臂像冬天的蒲棒软中透出一种僵硬。三十多年前对苇地生物兴趣四射的栗娜如今变得如此沉默,对芦苇荡中传来的交响般的鸟鸣充耳不闻,只是很专注地看着自己的脚尖,脚上那双黑皮鞋沾满了泥土。王明鹤脑海里浮现出当年他们来玉虚观的情景,那时栗娜穿的是一双高筒棕色皮靴,看上去英姿飒爽,浑身散发着一副巾帼不让须眉的豪气,这种形象在他的心里活了整整三十七年!

回到酪奴堂,栗娜请王明鹤带她到三圣祠后面的万柳塘看看。王明鹤带她拐过山墙,来到夕阳照耀下的万柳塘。夏天的柳树已经失去翠绿,柳叶像过期的龙井,暗淡无光。栗娜曾经来过这里,她还记得这里埋葬着一个叫蓝坛主的义和团大师兄。她在墓地边缘采了一束杂色野花,手捧花束逐个墓碑一一看过,黄开、老地羊、蓝坛主、关督队、蒲娘、马回、姜路,每一盔墓都没有荒弃,墓与墓之间有少许寒芒,白色的花穗在风中摇曳。在姚远墓碑前栗娜驻足了好一会儿,这是她没有成婚的姐夫,正是这个姐夫让教英文的姐姐改变了人生轨迹,变成了一个仇视旧社会的青年领袖,后来姐姐嫁给了一位将军,生了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参军入伍,所在部队西南西北东南各驻一方,唯独缺了东北。王明鹤以为栗娜会将那束野花献给姚远,但栗娜只是在姚远墓前多停留了一会儿,并没有留下手中的花,她来到蒲娘的墓碑前,小心翼翼地将花束靠墓碑放好,忽然伏下身去肩膀抖动着抽泣起来。栗娜是蒲娘的干女儿,母亲对她视若已出这一点王明鹤很清楚,栗娜的抽泣也感染了王明鹤,他上前搀扶起栗娜,轻声道:“回去吧。”栗娜点点头,两人缓步离开坟地,默默地回到酪奴堂。

万柳塘的一幕被从三圣祠走出的止玉看到了,通过两人的神情止玉猜出农场那边情况不妙。她没有多问,又折回三圣祠,她想起一样东西,这件东西是塔溪师傅留给自己的,她苦于一直没有找到有资格接受这一礼物的人,这次看到栗娜,忽然产生了栗娜就是接受这个礼物最合适的人。止玉回去找出礼物,摩挲一会儿又放了回去,她要看看事情的发展再定。她来到酪奴堂,看到栗娜眼圈泛红正呆呆地望着着窗外不说话。

“病人可好?”止玉打破了沉寂。

王明鹤摇摇头道:“预后不妙。”

栗娜回过头来,惨然一笑,说,“他说了什么?”

“他说自己不治后,让你去南美洲,说那里的亚马逊是研究湿地生物的天堂。”王明鹤一字不落地把病人的话告诉了栗娜。

栗娜又是惨然一笑,但眼角的泪花却滚落下来。

“有件事还要麻烦小先生,”她说,王明鹤不知道她要说什么,点点头等待她的下文,“我看了,农场没有火葬场,一旦乔治不治,我不想用一个骨灰盒把他背回北京,请小先生在万柳塘为他择一块安身之地好吗?”她接着解释说,“我和他无儿无女,无牵无挂,我今年就会退休,退休后便来九里陪他。”

“汪先生所患不是霍乱,要想办法劝劝他,”王明鹤很肯定地说,“他有心结解不开,才厌世恶生。”

栗娜并不意外,望着窗外说,“我知道。”

王明鹤很惊讶,明明是栗娜来告诉自己,丈夫得了霍乱,怎么现在改变了说法?“这是为何?”王明鹤看着栗娜,他想这其中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但栗娜并没多说,她收回飘向远处的目光,冷静地说:“他忍受不了这里的苦。”

“苇地固然苦,”王明鹤说,“可苇地也有苇地的好处,有多少人舍不得离开这里,止玉就是一个吧,你当年不也很喜欢这里吗?”

栗娜重新把目光投向窗外,喃喃地说:“对于我来说,苇地是天堂,可是对于汪乔治来说,苇地就是地狱。”

止玉和王明鹤相互看了一眼,他们看到一行清泪挂在栗娜惨白的脸庞上,像初冬苇叶上挂的冰凌。

汪乔治是在王明鹤离开后第二天死去的。

农场方面考虑到死者家属在这里,便没有按照惯例掩埋,而是征求栗娜的意见,栗娜提出将丈夫拉到九里埋葬。农场领导很奇怪?为什么要拉到九里呢?栗娜说我娘就埋在那里。农场领导不再问,发给栗娜二十块钱和一张死亡通知单。二十块钱是丧葬费,这笔钱能买一口薄板棺材,一张油印的通知单上死亡原因一栏用蓝水钢笔写了两个字:霍乱。医生的签名很潦草,像天书,无论是栗娜还是王明鹤都没有认出来,来拉尸体的马治平要过去看了看,道:“这不奇怪,西医开的处方有几个能识得出?”

从农场回九里的路上,因为刚下过雨,苇地中的小路泥泞不堪,尤其奇怪的是苇地里成千上万的鬼蟹抽风似的爬到小路上来,抬尸的四个村民是马治平派的,他们当年抬过野龙的尸体,走的也是这条路。汪先生的尸体用苇席卷着固定在担架上,四个村民两人一组轮换着往回抬,小路左侧是滔滔双泰河,右侧是茂密的芦苇荡,稍不留意就有滑到河里的危险,尤其是小路上乱爬的鬼蟹,踩上去像踩到生瓜上一样,嘁哧咔嚓血肉飞溅。跟在担架后面的马治平看着满地踩碎的鬼蟹,问并排行走的王先生:“怎么这么多鬼蟹跑出来拦路?”王明鹤对忽然冒出这么多鬼蟹也感到奇怪,这些小东西应该聚集在红滩上才对,怎么跑到芦苇荡里来了,再说它们是怎么游过双泰河的呢?双泰河是淡水,而这些小东西是在海水里觅食的呀。他没有回答马治平的提问,他由蟹子被踩碎所发出的味道产生了联想,以往闻到这种味道是九里要过刀兵的预兆,现在已经无兵匪之乱,这股味道又预示什么呢?他转头看了看栗娜,栗娜是湿地生物专家,她应该知道鬼蟹为什么拦路。栗娜对这些鬼蟹的出现也搞不清楚,她比马治平、王明鹤还多了一层疑问,这些鬼蟹即使出现也应该在夜晚出现才对,不知什么原因让它们把白天当成了黑夜。

“真是奇怪,这些鬼蟹好像从地下冒出来的。”马治平说。

栗娜说:“它们本来就是从地下冒出来的。”

“它们出现难道与老汪有关?”王明鹤看着村民踩碎的鬼蟹尸体,觉得有些心疼,蒲娘在世时用这种鬼蟹做的蟹酱堪称苇地一绝。

“也许,它们是来迎接老汪的吧。”栗娜说。

栗娜的话让王明鹤想到了蟹冢,既然死者与蟹子有缘,何不把死者埋在那个废弃的蟹冢呢?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栗娜。栗娜想了想,道:“就依小先生吧。”王明鹤说:“汪先生今生是个横行介士,命运多舛;来生,愿他做个无肠公子,平安一生。”

栗娜若有所思:“到头来还是只螃蟹。”

老汪下葬时九里百姓来人不多,因为农场方面提醒过,不要弄出什么动静来。栗娜对此完全理解,她觉得农场方面已经很厚道了,把遗体拉出来下葬的事在其它此类农场根本不可能做到,但在这里她的请求居然被答应了。她对马治平说要给抬尸的村民一点报酬,四个抬尸村民都看着王明鹤,王明鹤说:“你要是花钱雇他们谁也不会去,抬尸是个令人忌讳的差事。”栗娜向四个村民深深鞠了一躬,心想,这就是九里,让人能时时感到温暖的地方。

民国三十七年捣毁的蟹冢被重新挖开,一锨锨湿土翻上来,爬出几条粗壮的蚯蚓。“有地龙的地方地气旺呢!”马治平说。栗娜弯腰捧起一把湿土,仔细闻了闻,目光有些迷离,湿土发出的气息如同朝露,能洗去农场猪圈带来的异味。王明鹤说,“当年止玉曾藏身于此,想不到这座假坟今天变成了真墓,这种变化很是让人唏嘘。”姜四维抱来一些方棱铁钉,这是专门封棺用的,装殓汪先生的是一口上等油松棺材,是老陶受王明鹤委托从田庄台买的,用村里的船运回九里。姜四维手持铁锤问王明鹤:“封棺?”王明鹤看着栗娜,栗娜走到敞开的棺材前,俯下去把一捧白色的野花放在丈夫胸前,哽咽着道:“乔治,我会来陪你。”大伙不忍心看,都低下了头,人群中只有止玉是女性,止玉上前扶起栗娜道:“栗老师节哀。”栗娜直起身,对着汪先生遗体说:“我不来,你不朽,我们一块化作泥土!”止玉扶走了栗娜,王明鹤向姜四维点点头,姜四维抡起铁锤,乒乒乓乓封棺的声音在万柳塘响起。封棺的声音实在难听,姚大下巴在世时曾说,世界上最难听的有两种声音,一种是陶家驴叫,一种是坟地封棺。陶家驴叫在他喝了驴尿治好牙疾后不再坚持,但对万柳塘封棺声的恶评却从未改变,有人说姚大下巴是担心自己进棺材,才忌讳这种声音。棺材封好置于墓穴后,大家一起动手,将坟墓筑起。马治平问:“是不是该立个碑,也好有个名字?”王明鹤知道,农场方面已经有明确要求,这墓碑还是不立为好。栗娜说:“乔治占了螃蟹的家,要立,就立个蟹冢的碑吧。”埋葬了汪乔治,栗娜找到老陶要付棺木钱,老陶偷偷告诉她,棺木钱是王先生出的,要给也该给王先生。老陶还说这口油松棺材是田庄台棺材铺里最好的,因为油松抗烂,埋在地下几十年挖出来还能当船木。栗娜看了看正在凝神注目蟹冢的王明鹤,没有去提棺木钱的事。马治平让大伙扛着铁锨回去了,他自己没有走,王先生不走他不会离开。其实,站在坟前的王明鹤内心十分纠结,凭自己的医术完全可以救汪乔治,但汪乔治却拒绝治疗,一个病人就这样不明不白地走了,身为医生他为没能说服病人而自责。喝过洋墨水的人真是有点怪,临死遗言竟然是不着边际的梦呓。他叹了口气,揉了揉干涩的眼睛,转身对马治平道:“把汪先生的牌位留在三圣祠里吧。”栗娜很感动地说,“谢谢小先生。”王明鹤道:“要谢就谢九里这绿苇红滩吧,我们百年之后,也会化成这滩上的一抔泥土。”王明鹤再次看了看泥土尚湿的蟹冢,“不过,我死后可不想托生成一个无肠公子。”

栗娜在九里又住了三天,按照当地风俗死者下葬满三日需圆坟,圆坟才标志着葬礼结束。三天里,两个后颈都长着一颗苦情痣的女人成了好友,相互间有着说不完的话,两人的话题大都围绕逝去的汪先生和活着的王明鹤。通过交谈止玉知道,眼前这个命运多舛的女生物学家对苇地有着深深的依恋,栗娜说,只要看到苇地里飞起的鸟群,她所有的烦恼都会烟消云散,她没有孩子,苇地里所有的飞鸟都是自己的孩子。相比苇地里的植物、鸟类,她对三圣祠倒是没有多少兴趣。她说自己只崇尚自然,不迷信人类,乔治死后,唯一让她放不下的就是小先生了,她觉得小先生一生未娶她有责任,她欠小先生一生的情。当年,干娘与她无话不谈,干娘说你把明鹤的魂摄走了,明鹤这孩子怎么办呢?干娘说这句话的神态一直在她脑海里。栗娜很清楚正是自己和乔治没有孩子,乔治才走得无牵无挂,要是有一群孩子在,他也许就忍受了痛苦活下来。止玉觉得汪先生与王先生不知哪里有一点相似之处,但一时又找不出来。

栗娜在九里三天,三圣祠三个夜晚的烛光一直闪烁到黎明。

夜里,躺在炕上的王明鹤也没有睡,蚊帐里钻进了几只蚊子,嗡嗡叫着让人神经紧张,他起来点着灯找,却发现灯一亮这蚊子便无影无踪,灯一灭,又嗡嗡叫个不停。他索性合衣下炕,推门出去到月光下透透气。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屋后,三圣祠窗子里橘色的烛光吸引了他,看来栗娜和止玉也没有睡,她们会说些什么呢?窗棂间透出的烛光是暖融融的,像母亲蒸出的发糕,散发着诱人的香甜。他觉得栗娜与过去相比有了某种变化,这变化不在年龄上,这些天他一直在想,这是一个能感觉到却又一时抓不住的变化。苇地里忽然传出一声鹤鸣,声音很响亮,在村里甚至引发出一种回声,朱明鹤茅塞顿开:“某迪月!是某迪月!”这次回九里,栗娜的变化就是这个让人心里发痒的口头禅不见了。他痴痴望着三圣祠的窗户心想,三十多年来,感觉自己一直在等,等什么他也不知道,难道自己在等这一缕柔和的灯光吗?他心里涌上一股热流,这热流渐渐充盈周身,他感到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这一夜,王明鹤平生第一次失眠。

栗娜临走时对王明鹤说,年底她就申请退休,然后来九里定居,她说这是和止玉商量好的,为此止玉还送了她一件礼物。她拿出一个用牛皮纸包着的茶饼给王明鹤看,王明鹤看到茶饼后吃了一惊,这是塔溪道姑收藏的有着七八十年历史的普洱茶饼,茶饼上有三个暗红色的大字——宋聘号,塔溪道姑说这茶饼会在适当的时间送给他,塔溪道姑走后这茶饼交给了止玉,止玉说她是受师傅委托代为保管,在适当的时间再给他,他不知道究竟何时是适当的时间,也不明白为什么这宋聘号茶饼给了栗娜。但王明鹤由茶饼产生了一种不妙的感觉,止玉将茶饼委托给了栗娜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是否意味着某种嘱托的完成或某种责任的移交呢?

栗娜抱着那块茶饼,像捧着一个香炉,满面虔诚。

送栗娜返京后,止玉站在光复桥上凝神遥望南面的大海,王明鹤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海面上连只帆船的影子都没有,隐隐约约只有雨雾缥缈中的槐花岛。“槐花岛是凶险之地,暗礁密布,潮高浪大,船家的阎王殿。”王明鹤说。止玉摇摇头:“听说岛上有座邱祖庙,可见险地也是福地。”

中秋前夕,鬼蜡烛带来一个不可思议的消息:戚书记被关到农场来了。

闻听此讯王明鹤惊呆了,戚书记,上个月还是神通广大的党校副校长,怎么会被关到农场来?鬼蜡烛说不清楚原因,但他的确在改造人员吃饭的队伍中发现了戚书记,因为戚书记的眼镜是宽边黑框,他印象极深。鬼蜡烛说戚书记不愧是大官,一见面就认出了他,戚书记弯着一根指头点划着说:“你不是九里那个抗日英雄吗?怎么当起了炊事员?炊事员也好,革命分工不同而已。”鬼蜡烛觉得戚书记很乐观,双目炯炯有神,每次开饭,鬼蜡烛都会给戚书记碗里多盛些菜,戚书记只是微微一笑,并不多说话。

戚书记是一个有信仰洁癖的人,这样的人碰了南墙也不会回头,王明鹤太了解戚书记了,让戚书记妥协的唯一办法就是说服他,否则,就是刀横脖颈他也不会改变立场和观点。尽管对戚书记有些成见,但王明鹤还是很佩服这个有着二十多年交情的朋友。“应该去看看他,”他对马治平说,“人在落难的时候最需要安慰,就是怕农场不让见。”马治平说,“我给冷松部长打电话吧,请她通融一下。”马治平回村部接上了洼里农工部长冷松的电话,电话那头儿的冷漠如同一眼冰洞吹出的风,让马治平不寒而栗。冷松说你是哪个老马?是三区九里的吗?我怎么只记得有个马治中呢?马治平急忙说马治中是我兄弟,他和你在苇地搞过土改,是你俩发展我加入组织的,我是九里村支部书记。电话那头问,“你打电话找我干什么?我早就不在三区工作了,现在管全县十几个区的农村工作,你有事还是逐级反映好。”马治平说不是九里的事,是戚书记出事了。对方问:“哪个戚书记,出了什么事?”马治平感到对方真是官当大了,连戚书记都不记得了,便说就是当年管着你和我兄弟那个县委书记哇,他就在红顶子农场改造,王先生想去看看他,怕农场不让见想麻烦你通融通融。对方听到王先生后停顿了一下,很严肃地说:“戚校长犯了政治错误,你们应该划清界限才对,有什么好看的?身为基层领导干部连点立场都没有。”马治平没想到求人不成反被撸了一顿,撂下电话很沮丧地回到酪奴堂,说冷松这女人好厉害,架子比老坨头还大。王明鹤摆摆手:“算了,她一个洼里的领导,也管不着农场的事,怕是为难吧。”马治平说,“咱让鬼蜡烛转告戚书记,就说九里父老没忘记他。”王明鹤长叹一口气:“只能如此了。”

戚书记来到农场第二个月就病倒了,鬼蜡烛将这个消息带到酪奴堂时带着一种十分悲观的语气,“完了,”他哀叹说,“农场女大夫讲,和得的都是同一种病——变异性霍乱。”戚书记在农场里已经有了新的名字——,戚书记的称呼只有鬼蜡烛私下里还用。王明鹤觉得女医生的话不对,什么是变异霍乱呢?霍乱是流行病,暴发就是一片,怎么单单就一两个人患上了呢?鬼蜡烛说戚书记已经两天没有进食了,女大夫很上火,在食堂吃饭时发牢骚说自己真倒霉,夏天里遇到个死了,秋天里又碰到个,要是再死人自己就得辞职。领导批评她业务能力差,她说连苇地神医的传人对这病都没法子,我一个年轻医生哪里有回天之力?鬼蜡烛当时就向女大夫建言,说王先生不是不能治霍乱,是不让他治,酪奴堂朱氏父子治好了多少霍乱病人,恐怕数都数不过来。

鬼蜡烛对女医生说的话竟然起了作用,女医生不知怎么说服了上级,竟然让她来九里请王明鹤去农场给戚书记看病。女医生特意叫上了鬼蜡烛,说这一回不会白看,只要能救,场里会给王先生发补助。

女医生总是带着白口罩,就是在酪奴堂也不肯摘下来,这层口罩使她看上去专业了许多,但说出的话却少了年轻女人的清脆。她说:“染上了霍乱,霍乱传染性极强,若不能及时控制后果很严重,您老是苇地神医传人,领导让我来请您给看看。”王明鹤本想为对方沏茶,以茶待客是酪奴堂的规矩,但对方一直捂着口罩这茶便没有沏,沏茶也是浪费,女医生不可能因为喝茶而摘下口罩。王明鹤道:“救死扶伤,天经地义,我可以出诊,但需带个帮手,不知是否允许?”女医生很爽快:“医生出诊带护士,当然可以。”王明鹤看了看身旁的止玉,止玉面无表情地道:“我们现在就动身吧。”

秋天的苇地常刮鬼旋风,片片芦花不规则地在眼前摇曳,让人走路有种踉踉跄跄的感觉。腰板挺拔的王明鹤走在前面,步伐很快,让会些功夫的鬼蜡烛跟得都有些吃力,止玉陪着女医生走在最后,女医生有些喘,对止玉说:“这个王先生走路好像会轻功呀。”止玉没有回答,心想,他哪里会什么轻功,他是担心病人的安危才行走如此急促。止玉一边走一边想,王先生为什么要带她来?是想向戚书记证明什么吗?戚书记当年乱点鸳鸯谱的事情恍若眼前,止玉并不埋怨戚书记的唐突,人家毕竟没有恶意。

还是在汪先生被隔离的那个病房,王明鹤和止玉看到了身体十分虚弱的戚书记。戚书记一眼就认出了王明鹤,叫了声王先生,挣扎着想坐起来,王明鹤按住了他,指了指止玉说:“这是玉虚观的止玉道姑,现在是九里大队社员。”戚书记打量着止玉问:“止玉道姑还俗了吧?”他声音很小,止玉装作没听到,低头将随身带来的针盒打开,仔细摆放在床头柜上。一旁的女医生惊讶地问:“怎么,你们认识?”王明鹤直起身道:“这是当年洼里县闹革命的书记,苇地人都知道。”女医生显然不想在这里多停留,便借故给其他病人看病离开了,鬼蜡烛也去伙房做饭,屋内只有王明鹤、止玉和戚书记三人,因为是女医生带来的人,这次没有军人在门外站岗,屋内的对话便相对自由了许多。

把脉察看一番后,王明鹤很肯定地说:“戚书记,你病在肝胆而非霍乱。”

戚书记睁大了镜片后的眼睛,将信将疑:“卫生所粪便培养霍乱弧菌阳性,医生说这是霍乱。”

“我不懂什么粪便培养,”王明鹤说,“几十年坐诊行医的经验告诉我,你脉象弦滑有力,应该患的是肝胆方面的疾病,恐怕病药不符才不见好转。”

“你该相信科学,”戚书记说,“科学化验的结果不会错,如果是肝胆疾病,肝功化验也会有数据出来。”

“就像经络无法解剖看到一样,脉象是化验不出来的,中医之神奇就在这里,你当年的霍乱不是在酪奴堂医好的吗?我没有化验数据,没有培养粪便,几根银针一块砭石而已。”王明鹤知道想说服戚书记不易,好在他有过为戚书记治病的经历。

戚书记咳了两声,声音很弱地说,“那是,那是,不过科学不能怀疑,科学才能揭示真理。”

戚书记很疲倦,像只垂死的螃蟹,王明鹤不想和他讨论诊断问题,他让止玉到屋外等候,自己开始用砭石给戚书记刮痧。戚书记尽管十分虚弱,但还是想和王明鹤说话,他问:“你和止玉为什么就不能做夫妻呢?”王明鹤说:“止玉是坤道啊,即便还俗了也是道姑。”戚书记说:“我没能改变止玉的信仰,等于没有打赢一场战争。”王明鹤不解地问:“你为什么总想改变别人的信仰呢?”戚书记回答说:“错误的东西必须得到纠正。”王明鹤不理解有着信仰洁癖的人为什么如此固执,一个道姑信道碍着你什么事了,非要让人家发生改变,差强人意岂不是费力不讨好。“不过,我带止玉过来就是想告诉你,止玉还俗了,这是你十年前就有的想法。”说完,王明鹤不再谈信仰问题,他想知道戚书记因何被发配到农场来改造。“您几个月前不还是校长吗?因何发配到这里来了?”王明鹤没有顾忌情面,直接提问。

这一问,让戚书记变得触电般抽搐了一下,两只镜片后的眼睛立马闭紧,停顿片刻后,他说:“我知道在你眼里只有健康人和病人之分,连好人坏人你都懒得问,这政治上的事你就不要问了吧。”

戚书记不便说,王明鹤也就不再问。砭石刮痧结束,戚书记感觉轻松了一点,他用眼神示意王明鹤靠近一些,然后目光忽然变得很神秘,似乎有一只萤火虫在他原本空洞的眼里飞过,他说:“我有一个重要发现,暂时还不能确定,等病好了我要彻底查清楚。”王明鹤被他的神秘搞得有些惊悸,问:“什么发现?”戚书记压低了声音说:“我发现了尉黑子!”王明鹤浑身一激灵:“尉黑子?!他在哪儿?”

“就在农场里。”戚书记紧盯着面前一只飞来飞去的苍蝇,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依我多年做地下工作的经验,我不会走眼。”

王明鹤觉得戚书记是被病魔伤到了脑子,尉黑子一个大活人怎么能藏在农场里?再说这个农场是一般的农场吗?这是军事管理区,尉黑子怎么会躲在这里?但既然戚书记这么肯定,王明鹤觉得有必要问个清楚。“那么,尉黑子在哪里呢?”

“就是养猪的那个麻子!他虽然长了一脸麻子,但他的眼神我熟悉,他怎么乔装打扮也瞒不过我。”戚书记说。

戚书记这么一说,王明鹤忽然觉得这个老于头那一脸麻坑挺可疑,那些麻坑很像香火烫出来的,与天花关系不大,难道他真是失踪了十年的尉黑子?如果是,他一脸麻子又是怎么来的?有苇地之獾绰号的尉黑子有许多隐姓埋名的办法,为什么非要用毁掉一张脸的笨办法来隐藏身份?

“我现在只是怀疑,还不能向组织汇报,一旦有误不仅会害了好人,我自己也会添一条罪状,等我病好了再说,反正尉黑子也跑不了。”戚书记不愧是领导,思考问题很全面。

王明鹤问:“你怀疑就怀疑呗,为什么要告诉我?”

戚书记道:“这是一个秘密,秘密需要两个以上的人来保守,这样秘密才不会死。”

这时,女医生回来了,王明鹤向她说了自己诊断的结果,女医生并不坚持自己的看法,说:“不管是什么病,就交给你了,按你的方案治行不?”王明鹤说:“当然可以,不过,我想把病人接到九里去,那样熬药针灸都方便。”女医生说:“把病人接到九里我说了不算,需要请示领导。”女医生去请示领导了,戚书记对王明鹤摇摇头:“场长虽然与我有三个月的师生之谊,但他不会同意的,”王明鹤不解地问:“为什么?治病救命要紧呀。”戚书记再次摇摇头:“要是换了我在这里当领导,也不会同意的,这是原则。”王明鹤无语了,心想,如果领导不同意他就住到农场来。一直不说话的止玉突然冒了一句:“人家既然让你来看病了,就会把好事做到底让你把病人带回九里。”事情的结果果然如止玉所料,场长破例同意了女医生送到九里治病的请示,场长只交代了一句话:“无论如何不能再死人了。”口罩遮挡不住女医生满脸的兴奋,她说酪奴堂的大号就是好使,我们场长说了,去别处不中,去九里可以,因为九里有酪奴堂。当然,戚书记不是一个人去九里,陪同他的还有两个年轻军人。王明鹤没有让农场方面出人,而是让马治平找了上次抬尸的四个村民把戚书记用担架抬回九里,戚书记与负责看管他的两个军人都住在酪奴堂东厢房。

回到九里的戚书记情绪日渐变好,食欲在慢慢恢复,鼓胀的肚皮渐渐回缩,他开始相信王明鹤的诊断,大碗喝着多子熬制的茵陈汤,恨不得马上就能恢复体力。王明鹤劝他:“病去如抽丝,不要太心急。”戚书记却焦虑异常,悄声对王明鹤说:“尉黑子不抓起来我心头总有一块石头放不下。”王明鹤说:“人家一门心思在喂猪,他是农场吃供应粮的职工,就凭你怀疑人家眼神儿人家就会逃跑?你还是安心养病吧,不该操的心不要操。”戚书记摇摇头说:“这不是操不操心的问题,这是责任。”

戚书记在酪奴堂住了半个月,身体恢复不错,自己能下地走动,便向王明鹤提出想在九里上香日到三圣祠看看,王明鹤应允了,问他为何有此雅兴?戚书记说:“我自当书记以来一直用正确的信仰来改造群众,这事虽然难,但一定要有人做,不做的话老百姓永远是老百姓,成不了组织中的一员。”王明鹤很不理解戚书记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人各有志,何必强求,你这是何苦呢?”戚书记坚定的目光投向远方,无力的手臂扶着油漆斑驳的门框,信心满满地说:“我要改变你对三圣的崇拜,改变九里村民对三圣的信仰,只要给我时间和权力。”王明鹤心里咯噔一下,想不到戚书记还有这样的想法。

初一十五是九里不变的上香日,王明鹤陪着戚书记在九月十五上午来到三圣祠。因为不是大的节日,加之劳力都集体出工,拈香上供的人并不多,都是家家户户年长者,他们跪拜三圣,虔诚祷告,上香完毕后在门前三三两两唠着家常。戚书记站在三圣塑像前,望着一尘不染的三尊塑像神情很奇怪,一般的寺庙里的塑像大都挂着陈年香灰,给人一种暗淡沧桑的感觉,而这三尊塑像却擦拭得很干净,透出明亮的金身,尤其药王孙思邈的塑像,简直就像一个鹤发童颜的老者端坐在那里一样,令人肃然起敬。他问:“日常谁在打理三圣祠?”王明鹤指了指身后的止玉,止玉习惯性地作了个揖,没有说话。戚书记看了看平时隔开塑像的苇席,若有所思地说,“苇席再大,也挡不住这三尊塑像啊,朱氏父子把三圣立在了九里人的心里。”王明鹤道:“主要还是家父,我没有做什么。”戚书记忽然皱着眉头问:“我搞不明白,这三个不同宗教的泥塑究竟能给你什么?九里几代人对此深信不疑的原因是什么?”王明鹤刚要开口,戚书记摆摆手,转向止玉:“您能告诉我吗?”止玉说:“安神而已。”戚书记把头转向三尊塑像,他心情复杂地望着三张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分明看到了三颗巨大的罂粟果,不由得摇摇头,蹒跚着离开了三圣祠。

看管戚书记的军人向上级报告了病情,农场要求回去治疗,戚书记不得不离开酪奴堂。临行前,戚书记把自己一台红梅牌半导体收音机给了王明鹤,告诉他要关心国家大事,不能把思想局限在一座小小的三圣祠里。农场方面给了王明鹤五十块钱作为医药费,王明鹤收了这笔钱,让多子将钱分发给四个抬担架的村民,多子说:“这钱不能要。”王明鹤拍了拍多子的肩膀说:“这钱应该收。”

戚书记离开的那天夜晚,止玉带着一包祁门安茶来到前堂。王明鹤感到很意外,止玉在三圣祠住了多年,不是酪奴堂议事时间,她晚上从不来前堂,一则道家清规必守,二则入夜需做功课,她在夜里不请自来一定有大事要商量。王明鹤将止玉让进堂内,问:“有事?”止玉把手中茶包递给他:“这是一包陈年祁安,你我品茶赏月一回如何?”王明鹤从没见过止玉有这种好心情,便说,“那好,我去煮壶新水。”王明鹤独自来到厨房,开始点火烧水,他想,止玉这是怎么了?平白无故为何要品茶赏月?水烧开后,他提着暖壶回到东厢房,却发现止玉端坐在椅子上,看着墙上的三圣图发呆。三圣图原本挂在正堂的,正堂变成白鹤小学后,王明鹤把三圣图挂到厢房墙上,本来背北面南的画像便背东面西了,蒲秀才舍命保护的那尊孔子雕像也立于三圣图下,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王明鹤打开茶包,在止玉的注视下依序开始温碗、投茶、洗茶、泡茶、出汤,动作一丝不苟,专注认真。酪奴堂茶具虽旧,但质洁如新,泡出来的祁安透出宝光。王明鹤道:“月在东方,西窗不得见。”止玉端起茶碗,很投入地品了一口,然后说:“不如说月在心头,夜夜可见。”王明鹤坐下来,嗅了嗅茶香说:“这包祁安应该是老茶吧?”止玉道:“小先生说对了,这是你当年回天津时在营口茶行买的,送给师傅,师傅留了一些存在我这里,今天算是完璧归赵了。”王明鹤心头一热:“止玉真是有心人。”止玉说:“饮过此茶,你我就要分别,这正是今晚我要对你说的事。”王明鹤懵了,这么多年来,他与止玉已经成了不可分开的伴侣,除却夫妻之事,其它一概不分彼此,他专心行医,止玉安心修道,虽不能大张旗鼓,但止玉在三圣祠相对安宁,九里人习惯叫她蒲姨,无人在意她的道姑身份,为什么要突然离开呢?多年的风风雨雨养成了王明鹤遇事不动声色的城府,这一点与喜怒形于色的父亲形成鲜明的对比,九里上了年纪的人都说,老先生是松,小先生是藤,一刚一柔,刚柔相济,让酪奴堂乱世中立于不败之地。但对于今夜止玉的决定,王明鹤无法平静了,他一把抓住止玉的手,紧盯着对方的眼睛问:“为什么?”

止玉眼睛如井水般清澈,清澈得似乎照出了王明鹤的面庞,从止玉的明眸中,王明鹤发现了自己清癯的脸,便松开手,端起茶碗来平息自己的激动。他接着问:“九里有什么不周之处吗?”

“没有。”止玉说,“我早就萌生了去外地走走的想法,只是因为有师傅嘱托,我没有对你说。”

“师傅有何嘱托?”王明鹤早想知道这个秘密。

“师傅当年将一块宋聘号茶饼交付于我,让我亲手交给你的有缘人,以不忘酪奴之意,同时嘱咐我在你得到真缘之前,要彼此照顾,不越雷池,这一点你我都做到了。现在,宋聘号已经有所归属,我也可以释怀而去了。”

王明鹤惊愕地问:“这是塔溪师傅的交代?”

止玉点点头:“我何时打过诳语?”

“可是,可是,栗娜怎么能是宋聘号的归属呢?我与她只是三十七年前有过一段交往而已,我是苇地一乡医,她是京城里的科学家,天上地下嘛。”王明鹤语调有些高,停顿了一下,他放轻语气说:“栗娜虽然说要来九里,主要是为陪伴亡夫而来。”王明鹤说话留有余地,他知道如果栗娜来九里,不能说与他与苇地没有关系。

“我和栗娜谈了三个夜晚,都在谈你,我说了我要离开九里的想法,也说了师傅当年的嘱托,她考虑了一个夜晚后,接受了宋聘号,”止玉说:“栗娜和我不一样,你我之间志同道不同,你和她之间却可以志同道合。”

王明鹤长叹一声:“我未成名君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

止玉摇摇头:“小先生不是罗隐,止玉也非云英,你不求功名,我远离优伶,你我之间隔着一个命字,但愿我们都有来生。”

“那么,你要去哪里云游呢?”王明鹤感觉像止玉这样的年龄,已经不适合远走名山大川,尽管天下太平,无劫匪响马之虞,村里的介绍信也可开具,但像当年塔溪师傅那样云游四方显然不合时宜。

“心想何处,身去何方,”止玉说,“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止玉在吟诵陶渊明的语句,不过陶渊明想的是回归,而止玉下决心的是出走,王明鹤觉得万般愁绪聚于心头,他从没有想过止玉要离开九里的问题,当这个问题伴着一碗红茶端到面前时,这茶汤简直由朱化碧,平添了许多青涩。“你走了,我怎么办?”他停顿了一下,见止玉没有反应,便接着道:“没有灯,蟹塚所有的日子都将是黑夜。”王明鹤眼眶有些红,他想到了和止玉在蟹冢亲密相处的那个夜晚,那短暂的时光让他几乎回味了一生。但他终于没有让眼泪流出,除却不想止玉离开外,他还担心云游中的止玉会像一只倦鸟在丛林里不知所终。止玉还是没有说话,王明鹤抬头看着墙上的三圣图,喃喃地说:“你知道,我答应过塔溪师傅要保护好你,如果你真去意已决,我陪你去云游好了!”王明鹤急中生智,想出了这样一个挽留止玉的办法。

“你已经保护我了,止玉每次困厄都是小先生化解,止玉对此铭记在心。”

王明鹤说:“君子一诺千金,明鹤不能辜负塔溪师傅嘱托。”

止玉轻叹一口气道:“世间之事,有一盏灯灭,必有一颗星起,有一道门关,必有一扇窗开,花开花落两由之,这是道家要修悟的大气啊。”

“你去云游,我着实放心不下。”

“小先生非僧非道如何陪我云游?道家云游是一门功课,上士闻道,勤而行之,止玉一生悟道,行走却只在苇地和铁刹山之间,见识匮乏,如何得道?还望小先生体谅。”止玉端起茶壶为王明鹤续茶,灯光下茶汤飘起幽幽的祁门香。

恍惚间王明鹤想起酪奴堂原来养的一只白猫,那是一只不请自来的白猫,讨人喜爱,来到酪奴堂就不再离开,王明鹤坐诊时它就趴在桌子另一端安静地望着主人给病人把脉,蒲娘、止玉、多子、春旺和来酪奴堂问诊的患者都喜欢这只白猫。这只白猫自尊高贵,它可以亲近你,在你裤腿上表示它的亲昵,却不许你轻侮它,更不让陌生人抚摸它,除了主人一家外,它对一切保持着警惕,两只圆圆的眼睛总是审视着周围,仿佛周围危机四伏。让王明鹤感到不解的是这只活了十年的猫在走向衰老之后的某一日,忽然不辞而别,王明鹤找遍了九里也没有发现它的踪迹,最后止玉说别找了,猫不会把它濒临死亡的一幕呈现给你,因为它要保持自尊与高贵。这一刻,止玉如同白猫一样,让他感到一种英雄末路、美人迟暮的悲哀,他想应该让止玉知道,哪怕来日老态龙钟,他心中的止玉也永远冰清玉洁。王明鹤太了解止玉了,外表柔弱的她内心里砭石一般坚硬,两人相敬如宾这种状态从青春年少一直保持到两鬓霜花。王明鹤想过,其实真正内心纠结的是自己,止玉或许从来就没有多想过,因为塔溪师傅在止玉的头脑中画好了符咒,让她始终思不出其位。

夜已经很深,屋后的月亮不知何时转到了正西方头顶上,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落在两碗凉茶里,凝血一般黑亮。止玉起身告辞,说她要走时谁也不要送她,她会选择一个适当的时间离开九里。

又是一个适当的时间,这句话一定有着自己不知道的含义,在送止玉出门的时候,王明鹤这样想,但他什么都没问,他在想,应该给止玉准备些盘缠,因为止玉身上没有钱。

戚书记遭遇不幸的消息是鬼蜡烛来酪奴堂说的,在告诉王明鹤这一噩耗时鬼蜡烛充满悲伤,一个劲儿地摇头,好像自己犯了不可饶恕的大错一样。

戚书记从九里回去后,不能在苇地里劳作,场里给他分配了一个新工作,到养猪场跟老于头养猪。养猪这个活比较轻松,也没有军人看守,在场长眼里,是从鬼门关上回来的,能活多久还是个未知数。女医生说,如果营养跟不上也就一年半年的事,场长想,这样一个肝病患者用不着派人看管了,就是让他跑也跑不出苇地。于是把他交给了老于头,告诉老于头看管好,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就给老于头处分。

当管理科长老路把这个任务交代给老于头儿时,老于头儿顿时呆若木鸡,张大了嘴直喘气,脸上每一个麻坑都胀得紫红。老路方头大脸,在部队当过侦察股长,善于观察细节,他看出了老于头儿的反应,便问他是不是有什么担心?老于头啊啊了两声才说:“我只管猪,管不了人。”老路哈哈大笑,“人比猪好管多了,人能听懂命令,猪听不懂人话。”老于头儿还想说什么,老路说:“你啥也别说了,你管理是工人干了干部的活,偷着乐吧。”就这样,老路把戚书记送给了老于头,老于头和戚书记就在养猪场的窝棚里同吃同住同养猪。

与老于头的忐忑相比,戚书记却对场里的安排心中窃喜,这样,他就能近距离搞清楚老于头的底细,他怀疑这个满脸麻坑的老人就是隐性瞒名的尉黑子。

养猪场有一个很深的化粪池,为了防渗漏,工兵为化粪池打上了混凝土,这样一个深达三米四面立陡的粪池子就显得很危险,尤其是注满了雨水后,老于头总是提醒过往的人不要掉下去。老于头对鬼蜡烛说过,这个粪池子很像鲁智深将那些泼皮无赖扔进去的粪池,人掉进去自己无法爬出来,会死的比蛆还惨。

在红顶子农场,鬼蜡烛是老于头儿唯一的朋友,但两人并不经常交谈,有时老于头误了饭时,鬼蜡烛会提着铝制饭盒给他送饭。细心的老路问过鬼蜡烛,为什么这么关照老于头?鬼蜡烛说老于头儿挺懂事,怕自己一身猪屎味影响大伙吃饭才不愿意到食堂来,这样的老实人应该照顾。老路想了想,点点头说:“我们这些打仗出身的工农干部,哪个还怕猪屎味儿?你告诉他别在乎,身上越臭,心里越干净!”

戚书记到猪场当饲养员的第二天,不幸在化粪池里淹死了,同时死去的还有老于头。经过现场勘查,老路的结论是不小心失足跌进池中,饲养员老于头发现后跳进池中施救,结果不幸双双遇难。老路的理由是老于头跳进粪池前脱掉了上衣和鞋子,两人死后老于头还在死死地从后面抱着。路科长的结论得到了农场认可,是工作中遇难,老于头属于见义勇为,场里很隆重地办理了两人的丧事,在选择墓地时有人说红顶子连棵树都没有,总不能把烈士墓修在芦苇荡里吧。老路考察了周边地况后,建议把墓修在九里的万柳塘,理由是那里有很多古墓,有抗日英雄,有义和团烈士,还有被土匪杀害的村民,场里采纳了老路的意见,派人到九里与马治平商讨此事。马治平来问王明鹤,王明鹤听后沉吟片刻后说:“来吧,万柳塘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就这样,万柳塘里多了两座红砖圈起基座的土墓,两座墓规格一样大小,不同的是一座有碑,一座无碑,老于头的墓前比戚书记多了一块花岗岩墓碑,上面刻着于得水烈士之墓。

冬季,因为农场里冻伤耳朵的人越来越多,农场卫生所储备的冻伤膏又不见效,那个喜欢戴口罩的女医生来九里向王明鹤求教治疗冻伤的偏方,王明鹤让她回去找些茄子秧来煮水给患者洗伤处,不久就会痊愈。女医生得到了这个偏方,想到农场菜地里有那么多茄子秧,心中非常高兴,竟然摘下口罩向王明鹤露出笑容。王明鹤这才发现女医生原来有很重的雀斑,让一张五官生动的脸有了瑕疵。王明鹤忽然想起戚书记的事,便问女医生戚书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女医生说:“你是说吧?他的死与病无关,是和老于头打架两人打到了粪坑里,粪坑里的粪水有两米深,两人年纪又大,就这么淹死了。”王明鹤问:“他俩打架有谁看到吗?”女医生说:“我也是听站岗的哨兵说的,哨兵看到两人在粪坑边先是吵嘴,后来就动了手,老于头一掌把推下去,接着老于头也脱下上衣甩掉鞋子跳了下去,这事在寸头上,因为领导交代老于头看管,而又是一个不服管的人,俩人能不吵吵吗?老于头就是个喂猪的,没什么文化,可是党校校长,是专门教育干部的。”

听了女医生这个版本后,王明鹤在三圣祠一个上香日单独留下了鬼蜡烛。鬼蜡烛躲着他审视的目光,有点手足无措。王明鹤问:“你肯定知道戚书记和老于头的真相。”鬼蜡烛几乎要哭了,毛细血管扩张的脸颊胀成了猪肝。见他不说话,王明鹤摇摇头道:“别说了三虎,我明白了。”

王明鹤请鬼蜡烛为戚书记制作一块灵牌,他要将灵牌摆进三圣祠,鬼蜡烛问,“戚书记对你就这么要紧?”王明鹤仰望天空,很有感慨地说:“古人说的没错,察见渊鱼者不祥,智料隐匿者有殃啊。”

鬼蜡烛忽然发现王先生流泪了,而且流了很久,甚至抽泣起来。后来,鬼蜡烛把这一发现告诉了止玉,他不明白王先生为什么对戚书记感情那么深,在九里人印象里,王先生对戚书记是有成见的。止玉有些不相信,小先生能流泪?他自己说过,这个世界上还没有能让他流泪的事。鬼蜡烛说真流泪了,还流了不少呢。止玉心中顿生感慨,这可是小先生在蒲娘葬礼后第一次流泪,而且是为了心存芥蒂的戚书记。她想了想道:“应该是惺惺惜惺惺吧,两人尽管道不同,但都忠诚信仰,彼此欣赏,戚书记这种有信仰洁癖的人,像镜子一样让小先生照见了自己。”

止玉是在冬天来临前离开九里的,不知是巧合还是两个女人刻意安排,她离开的第二天栗娜便一个人来到九里。栗娜的出现让王明鹤惊愕不已,没想到这个生物学家秋天里的一句话真的在冬季兑现了。栗娜修长的身材让她和王明鹤总能平视,她说:“小先生,我退休了,来九里安度晚年。”王明鹤的舌头似乎冻住了一般,一时说不出话来。多子把栗娜请进屋内,眉开眼笑地说:“昨天蒲姨刚走,走时告诉我你会来,说她已经把被褥拆洗过,让你放心住。”栗娜见王明鹤还愣在一边,放下手中的提包问:“怎么?小先生不欢迎我?”王明鹤这才回过神儿来,用埋怨的口气说:“怎么也不事先拍个电报来,我让治平派人到洼里接你。”栗娜说:“我知道洼里和红顶子农场通汽车,红顶子到九里这点路不到两个小时就到了,不用接。”王明鹤说:“你来九里住多久都可以,但我要向村上报告,现在不比过去,流动人口都是有证明的。”栗娜笑了,“小先生什么时候变得这样谨小慎微了呢?”她说,“我有单位开的介绍信,来九里有几个研究课题。”王明鹤舒了口气,道:“那你就住三圣祠吧,像止玉一样,我们一个灶吃饭。”

就这样,栗娜从北京正式来九里定居。

止玉离开九里前曾对王明鹤说,“道生于安静,自己想在晚年择一处安静地方悟道。”王明鹤听到这话马上就想到了那只暮年的白猫,感到五脏六腑在瞬间被掏空,身体只剩下一副空壳。她说:“道家行事,讲究绵延不绝,会有人来接替我的。”王明鹤知道止玉在宽慰他,很无奈地道:“知道留不住你,九里已经不是昔日的九里,物是人非事事休。”止玉说:“现在天下太平,匪盗不生,正是道家行走的天赐良机,止玉不敢辜负时代。”止玉离开九里除了马治平外人都不知情,从白鹤小学成立之日开始,酪奴堂议事格局已经解体,止玉离开这样的事情也就无需韩马姚姜陶再议,因为要开具介绍信,马治平才知道了止玉要走的事情,他对止玉的出游没有大惊小怪,说现在国家形势好,你该四处走走。马治平要资助止玉,止玉不允,马治平说:“现在社会讲究自食其力,释道无人供养,你没有盘缠如何买车票船票?再说,你是喜欢饮茶品茗之人,即便是粗茶也要花钱买的。”止玉说:“治平真要帮我,就替我联系一条船吧,把我捎到营口,到了营口再思量下步去处。”马治平很上心,帮她联系了附近一个生产大队泊在红海滩港的渔船,给止玉和船长接上了头。止玉是在一个冬日清晨不辞而别的,她随身带的物品中有一柄法剑和一把铁壶,那把法剑是塔溪师傅遗物,用于防身斩邪;铁壶是壶又可为锅,用来煮饭烹茶,十分方便。

王明鹤是在早晨起来看到红海滩上那艘渔船不见了,才想到止玉是不是会搭船离开。他来到三圣祠,见到一把铜钥匙插在铜锁上,钥匙上还系着一丝黄布条。他知道止玉走了。

来到九里的栗娜带了一样令九里村民感到新奇的东西——一部新的德国产莱卡相机,她亲自动手在三圣祠里隔出一个小小的暗室,拍照、冲洗照片、写作成了她生活的主业。马治平曾经想让她帮助照几张生产活动的合影,她婉言谢绝了,她说自己来九里前定下一条规矩,这部相机只拍动物植物不拍人。马治平不理解,王明鹤说栗娜这么做有道理,动物植物能照出本来面目,人能么?照俊照丑自然飞短流长,还是不照为好。

每天午后,栗娜会到东厢房来喝下午茶,王明鹤感叹九里喝茶的习惯正在淡化,不知如何能引导这种走势。栗娜说:“我从《酪奴堂纪略》中知道,九里饮茶之风始于令尊,是令尊给每家每户赠送一套茶具并定时送一些茶叶才兴起此风。干娘当年制作蓬蕽茶让那些买不起茶叶的人家也能喝上茶,这实际上是一场移风易俗运动,很了不起!”王明鹤说:“说是一场运动就过誉了,但家父希望通过饮茶来引导村民知礼达仪、纯化民风确是事实,北地民风彪悍,多与饮食有关,值得欣慰的是,家父的愿望已经实现,九里民风血脉,无非一杯清茶。”栗娜问:“那么茶礼之风今天何故淡化呢?”王明鹤抚摸着塔溪道姑所赠兔毫盏,若有所思地说:“小家之用,难成大家之气,现在九里由初级社、高级社已经变成公社,人人都是组织中人,自有纲纪约束,茶之礼仪便起不到那么大的作用了,最为窘迫的是,酪奴堂也无茶无器可赠,旧茶具如有损毁,缺少新器皿补充,村民自然又瓢饮碗灌了。”栗娜说:“已经融进血液的东西,不是那么容易消失的,生物学里有个基因概念,想改变一种生物基因并非易事。我此次来九里前专门为小先生买了出口转内销的祁门安茶,想在某一个值得纪念的日子再送给您,你可不要心急。”王明鹤愣了一下,道:“祁门安茶已经多年未买,箱底有一点陈茶舍不得饮用,你上次来九里时止玉为你沏过,饮后百感交集啊!”栗娜望着王明鹤那双深邃的眼睛:“哪个日子为好呢?”栗娜希望王明鹤让她来确定这个日子,这样,她就会设计一个浪漫的人生项目,尽管两人已经进入了不需浪漫的岁月,但毕竟初心尚在,殊途同归。但王明鹤没有把这个机会给对方,他稍加思索后说,“选择一个三圣祠上香日吧。”栗娜有些怅然,很优雅地点点头,追加了一句:“止玉给我的那块宋聘号可不能给你,它属于我。”

在一个上香日,王明鹤接受了栗娜所送的祁门安茶,夜晚,两人围着火炉品赏这难得的好茶,火炉中是噼啪燃烧的炭火,火炉上是滋滋作响的铁壶,这是两人第一次围着火炉品茶,炉火映红了脸庞,让两人显得年轻了许多。王明鹤问:“为什么来九里受罪呢?京城再不济也是大城市。”栗娜微笑着回答:“怎么叫受罪呢?小先生不是在这里生活了半个多世纪吗?”王明鹤道:“你我不同,你好比灵芝,归心肺脾肾之经。我好比柴胡,经走肝胆。我在九里,像一株芦苇随遇而安,你在九里就是明珠暗投了。”栗娜说:“小先生认命吗?”王明鹤未加思索:“古人讲天命之谓性,自己天性你乐你认或不认,它都在那里。”栗娜说:“我们都这个年龄了,难道还要压抑自己的自然秉性吗?我喜欢九里,退休自然就来了,何况这里不仅长眠着我的丈夫,而且还有我的初恋,三十七年前的初恋。”王明鹤显然是被初恋这个词吓住了,问:“我怎么成了你的初恋?”栗娜歪着头回答说,“你还记得我曾经给你一张照片吗?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把自己的照片送给一个同样青春的小伙子,说明什么呢?”王明鹤头上的汗急匆匆地流下来,他原本以为只是自己压抑了一生,没想到栗娜和自己一样没有忘却那段时光。“那张照片我还保留着,虽然已经泛黄,但照片上的你还是眉清目秀。”王明鹤把照片一直存放在榆木箱子里,这是他一个人坚守的秘密。“这一次,我还带了一张照片,是我俩的当年的合影。”栗娜把一张泛黄的合影递给王明鹤,感慨地说:“那时,我们多年轻。”王明鹤接过合影,他第一次看到年轻时的自己,看到栗娜芦花一样的笑容,感到自己心里一阵狂跳。

“如果你愿意,就留在九里吧,马治平已经说了,三圣祠就划归你做宿舍,你可安心搞科学研究。”王明鹤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许多,栗娜这张合影,让他感到自己几乎一生的坚守值了,坚守的过程他从不降低标准,那种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知道自己的坚守并不是在等待栗娜,他是用栗娜的标准来寻找自己的有缘人,很可惜他没有找到,唯一符合标准的止玉还是个修道之人。母亲曾经说过:太钟情,人心的门窗就会紧闭,连风都无处落脚。

栗娜说:“九里恐怕是我唯一能找到寄托的地方了。”

“可是,我不能改变生活现状,希望你理解。”王明鹤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有点发虚,他不知道对方会做何反应。

“我同意,我们定个君子之约,彼此不改变现状!”栗娜的回答有些令人意外,王明鹤听后竟然心生一丝遗憾。他说:“你是我娘的干女儿,我们是亲兄妹。”

栗娜摇摇头:“想让我改变称呼?不行,我叫了你三十七年小先生,此生不改啦!”









































北京中科白癜风医院权威
全国白癜风医学高峰论坛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ousongjiea.com/ysjgj/4168.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