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理想之王家坞

乙末年距小雪还有五天,我去横峰访友。吴武华兄和史海辉兄均为我多年兄长,慰留我,说,去乡间走走,有很多好地方。我说,横峰来过很多次,大部分地方都看过了。吴武华兄说,可以去新篁看看,有好东西。我说,二十年前去过,记忆模糊了。就这样,去了新篁。又不可自抑地去了司铺、莲荷、铺前、港边、龙门畈。冬雨绵绵,大地始终垂降暮色。我却义无反顾地扎入丛林、川峦、田畴之中。似乎那是看不厌的故乡延伸部分,是心脏律动的地方,是遗忘歌谣再次升起的光源之地。既是江南的缩影,又是江南的全部。

车上了王家坞水库坝堤,便沿山边草径步行。许是暖秋吧,杜鹃又有了一次花期,零星地点缀在萁蕨等地衣植物。雏菊在山崖下,金黄耀眼。雏菊迎霜,霜冻越寒,花也越绽。水面有白鸥几只,翩翩翔舞。明末清初散文大家王猷定在《螺川早发》咏道:“月落秋山晓,城头鼓角停。长江流远梦,短棹拨残星。露湿鸥衣白,天光雁字青。苍茫回首望,海岳一孤亭。”鸥至雁离,是旅人孤独、人生无常的隐喻。白鸥是迁徙的鸟,但鲜有来中国南方越冬。早年,我还是孩童时代,在饶北河,倒常见,栖息在河滩的枫杨树上,觅食鱼虾蜗牛螺蛳。时隔三十多年,才见到白鸥。它是远去的旧时光,再次带给我。它像一团白雪,炽然山野。步行约三华里,到了废弃的村子。村子馅子一样包在山坳里,竹林和油桐树在屋后发出呜呜呜呜的风声。小路铺满了落叶和腐烂的植物枝干。几棵柚子树挂着涩黄的柚子。环抱般的山峦,层林尽染,金色的殷红的墨绿的灰褐的树叶,把山体修饰出一副霜后的时间图。山涧在荒草遮掩的沟渠里,叮叮咚咚。有几间瓦屋已然倒塌,成了颓圮。外村借地种菜的农人,把山田垦出来,种上了时鲜菜蔬,大部分的山田还刚刚下了秧苗。山田沿山垄,梯级延伸。每块山田垦出一个水平线,每一块菜地的宽度是一样的,田垄的宽度也是一样的,菜地与菜地也是角对角、线平行线,秧苗是一样高的一样绿的。看起来,像一块绿织毯,露地而晒,甚是精美,令人震撼。可惜,我没看到打秧苗的农人。这一定是一个具备高度审美的人,是一个内心纯洁的人,是一个有灵魂高地的人。我估摸着,这个农人在年轻时,可能是做木匠活的,菜种在一条线上,像一个棋盘,每块菜地从山田里垦出来,像豆腐箱里压出来的豆腐块。他不是木匠也该是乡村画师。用美学眼光去审视去从事平凡之物的人,是最精细的人,也是陶醉于生活的人,从俗至雅,乃生活大师。

去了横峰,我深深自责自己是一个浅薄的人,对身边的大地是那么的无知。我们需要一次次去投奔大地,像雨一样,去熟悉大地的细胞、脏器、骨骼、血液、筋脉。大地是我们的父母,是我们的胞衣。也是我们的摇篮和眠床。任何时候,我们站在大地面前,都是初洗的婴孩。

禾雀馆

从牛桥转到斗米虫山庄,已是傍晚。金粉一样撒落在田畴的阳光,被一群飞过林杪的鸟驮走,飞驰而去。时间是一种很轻的东西,没有任何重量感。

这是一个荒落的山庄,几间简易的屋舍和日盛的秋意,让人觉得居住在这里的人,是结庐深山的陶渊明后裔。山垄原是一片稻田,前几年种满了桂花。两边的山梁和坡地是油松。油松是一种笨拙的植物,在贫瘠的山岩地,过着不疾不徐的草民生活。油松矮小,遒劲,戴着松松垮垮的毡帽,一副樵夫的模样。油松下,是枯黄发黑的针叶,野蔷薇、山楂、山荆,择一钵之地,竞相生长。山垄则是一个抽屉,从两条山脊间拉出来。落居的人在院子里,用柴刀削一根根木枝。熟人称他老童。他敦实,穿粗布浅灰秋装。木枝三十来公分一节,每节间有枝瘤。老童削开枝瘤,一条白白胖胖的蛹蜷曲在浅黄的木质里,老童说,一条蛹要换一斗米呢,比冬虫夏草还贵。

木枝其实不是木枝,是木质化的藤枝。藤叫老虎藤,学名称云实,蔷薇科,枝和叶轴有钩刺,在暮春,叶稀花盛,枝轴间点缀着金黄的小花朵,在很多公园或庭院,植它圈篱笆墙。也叫绿篱。花朵顶生,张开四片圆形花瓣,盛开时反卷,像美人的发髻。十月秋霜来了,枝上挂起刀状的荚果,也因此故名带刀树。荚果剥出来,和小蚕豆差不多,有毒,食之会肠道紊乱。云实性温,苦涩,无毒,散寒通经。它的茎块不可多食。我有一个同事,把它茎块挖出来,以为是木薯,煮食,两小时后休克,精神短时错乱。

小时候,我们用一个洗净的墨水瓶,装一只天牛,藏在书包里。下课了,在廊檐的过道上,把两只天牛放进玻璃罐,斗天牛。天牛有两支长触角,螯足一般,瞠目,张牙舞爪,披着绿绒绒或黄褐色的盔甲,像个武士,视族人兄弟为死敌。天牛前半截像黄蜂,后半截像蟋蟀,翅膀像豆娘,飞起来发出咯咯咯的声响。像锯树的声音。天牛也叫锯木郎。法布尔在《昆虫记》里,管天牛叫伐木工人。我们用尼龙丝绑住天牛的后肢,任它飞,咯咯咯,撞在廊柱上,撞在窗户上,撞在廊顶上,咯咯咯,失去了导航的直升机一样,呼呼呼打转,落下来。天牛食桑树、樟树、橘树、杨树、柳树、松树等树皮,在树林间,咯咯咯飞来飞去。树林是它们的伊甸园。天牛在树林里唱歌,舞着翅翼求偶,在树叶上交配,把卵植入木心孵化,发育,蜕蛹。树皮被啃食,树大片大片地死。农人喷洒杀虫剂,昆虫尸横遍野。德国作家赫尔曼·黑塞曾言:“如果你憎恨某人,你必定憎恨他身上属于你自己的某部分。与我们自身无关的部分不会烦扰我们。”我们憎恨昆虫,不仅仅是因为它们啃食我们蔬菜和林木,爬进我们的吃食,污染食物和水源,还因为称之人类的我们具有昆虫相同类的特性,以侵略和毁灭其它生物饲养自己。昆虫是弱小的生物。权贵爱这样蔑视他人:“踩死你如同踩死一只蚂蚁。”昆虫是鸟、鱼、蜥蜴、熊等动物的美食。它可口的蛋白质是其它动物的主要养分。我们用天牛钓鱼,把天牛的头穿进鱼钩,天牛在水面上扑棱棱地游,鱼跃出水面,把天牛叼进嘴巴,鱼钩吃穿了鱼唇,被人钓了上来。人是多么坏,多善于投放诱饵。人又是多么贪婪,像鱼一样喜食诱饵。《圣经·创世纪》第六章二十节:“飞鸟各从其类,牲畜各从其类,地上的昆虫各从其类。每样两个,要到你那里,好保全生命。”神让诺亚方舟把各类昆虫带出洪荒的灾难之地,在大地安栖,是生命的懿旨。生命是何等智慧。天牛把卵注入木心,鸟鱼再也无法叼食。木心成了卵和幼虫的温床。那是它的子宫和摇篮。天牛把卵注入云实,称云实蛀虫,中医称黄牛刺虫。天牛也把卵注入葛、樟树、杨树、松树等树,在云实孵卵的天牛叫蔷薇天牛。在不同树上孵化的幼虫,营养价值也不同,在云实孵化的幼虫,可治小孩厌食症、尿床、紫癜,提高人体免疫力,古人用一斗米换一条虫,遂称斗米虫。我小时候常吃葛藤里的幼虫,放油锅了浅炸,松松脆脆,满口生香。

山垄边的菜地上,种了好几畦云实。叶子凋敝,孤零零的枝杈更显秋意荒凉。云实一般生长在河边、低洼地、山脚坡地,喜温半阴,地质偏酸性,可插枝或果实培育种植。有树它伸藤,有墙它攀援,无攀附物,它就像一棵落叶乔木。暮春时分,它峻峭的花朵开遍了川峦,远远望去,像星星绽放在锡箔般的天幕,绚烂。

山塘在岩石下,二十几只鸭子在塘坝上,梳理羽毛,嘎嘎,嘎嘎,还有几只在水里浮游、觅食。鸭子是花鸭,它的祖先是绿头鸭,脚橙黄色,头和颈辉绿色,颈部有白色领环,上身黑褐色,腰和尾上覆羽黑色,两对中央尾羽亦为黑色,外侧尾羽白色,翅、两胁和腹灰白色。它们聚集在塘坝上,像一群即将出席晚宴舞会的乡村绅士。杜甫在《江头五咏》(丁香、丽春、栀子、鸂鶒、花鸭)咏《花鸭》:“花鸭无泥滓,阶前每缓行。羽毛知独立,黑白太分明。不觉群心妒,休牵俗眼惊!稻粱沾汝在,作意莫先鸣!”看样子,花鸭虽是家禽,还洁身自好呢。老童说,这里的花鸭和黄鸡都是放养的,无人照看,完全野化,在草丛里筑巢、生蛋、孵雏,数量一年比一年多。

山塘尾稍是蓬勃的树林。同游的陈柳说,树林里有禾雀花,你见过禾雀花吗。我孤陋寡闻,说,多有意思的名字。树林是混合林,有油桐、松树、香樟、苦槠等乔木,也有山荆、次楠、油茶等灌木。可能称藤林更适合。树木上缠绕着一种藤,手腕粗,藤叶落尽,给人苍莽沧桑感,不免产生许多人生自守草木枯荣的况味。我说,我从没看见过这么粗的藤,或许要百年才能长成这么粗呢。老童说,这还不算粗,林里还有比大腿粗的,藤覆盖的面积有一百亩。我说,我们去看看。老童三跳无跳就进了林子。我也跟着进去。穿岩石缝,爬山沟。这样的地方,想是无人进来的。藤的枝节上,爆出细芽的花苞,尖尖圆圆,润红的尖芽,像美人嫣红饱满的唇珠。陈柳说,每年清明时节,花开的时候,游人如织,看看雀儿站立一样的花。老童说,山后有一个野谷,还有一株更老的藤。野谷由三座岩石山组成,山垄的东边和西边,各建了一个小水库,形成一个密闭的山谷。横峰县以港边河中上游为界,东南为丘陵地带,属于丹霞地貌,西北为山区地带,属于山地地貌。丹霞地貌会有许多断岩。野谷里,一座岩石山整体断岩,刀切松糕一样,赭褐的岩体裸露,有百米高千米长。一株老藤绿绿的,攀上了岩顶,如一道绿门帘,又像一道奔泻的瀑布。我不由得惊呆了。同游的乡人,翻出禾雀花的照片给我看,花有釉色,水煮鸡蛋剥壳后蛋清白,一串地拢在枝节上,像一只白禾雀停在上面,翘首顾盼。我查了资料才知道,禾雀花也叫白花油麻藤、花汕麻藤、雀儿花,国家二类保护植物,为蝶形花科黎豆属木质藤本植物。

以前,我来过几次这条山垄,打量两眼就走了,以为这是一个平凡的世俗的一个小山庄,想想,很是懊悔。是的,要熟知大地,是要深入大地的根须,才能探寻到大地之美生物之珍。这次来,我也没想过这里有斗米虫和禾雀花,是想看看这个山谷里的野羊。陈柳之前告诉我,山谷里,老童放了四只羊进去,再也赶不回来了,过了几年成了羊群。我问老童羊事,老童说,有一百多只羊了,每年把种羊围猎出来,放新种羊进去。我说,什么时间围猎呢?我想看看。老童说,很难说,年前吧,十几个人守山,守几天也不不到一只羊,羊在岩石上蹦来蹦去,看上一眼都很难,何况围猎呢?四周全是茂密的树林,晦暗的天空布满湿蒙蒙的雾气。我想起王维的《山中》:“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这是一个寂寞的山谷,我连羊咩也没听到。油松和苦槠树,从山坡延绵而下,铺满了谷底。松针上悬着晶莹的雾露,蜘蛛在蛛丝网里荡着秋千。也或许,作为山谷,本身是属于寂寞的。花开也是寂寞的。羊咩也是寂寞的。斗米虫在木心里蜷曲三年才蜕蛹,是寂寞的。万物的枯荣,是寂寞的。山谷的另一头,是高速铁路,是奔忙的人间。我问老童,这个山谷叫什么名字呢?老童说,一个无人踏足的山谷,哪需要名字呢?王维把他经常去散步去画画的竹林,取名竹里馆,那我就把这个山谷叫禾雀馆吧,谁叫它在春天时满山坞开遍禾雀花呢?

苍翠暖寒山

太阳垒在山崖上,橘红的,薄薄的皮包着浆瓤,像光枝上的柿子。我仰首望了一眼,绒绒芭茅花随风飞坠。在半山豁口,见阔叶林从水库两边的山垄往上收缩,灰绿的色彩涂抹了山野。山底下,是星散的村舍,和馒头般的丘陵。阳光一层层地覆盖,积攒在抚平的原野上,有了匀散的光晕,炫丽,迷离。

两条缓缓上升的山脊,在山尖汇拢。山尖下,有一个椭圆形的山坳。坳里,多苦槠树。沿路的山边,山垄里,山坡上,苦槠树挤挨在一起,形成密林。我想起一个纪录片,讲法国的一个小岛上,传教士登岛时,栽下二十几棵苦槠树,修了教堂,打了水井,放养了牲畜,千年之后,教堂消失了,牲畜消失了,水井还在,苦槠树还有九棵,每到深秋,苦槠满树的粉红,世界各地的游客络绎不绝。牲畜,水井,苦槠,教堂,在我看来,是有深刻寓意的,代表着凡尘、生命之源、自然、信仰。凡尘最易消亡,肉胎最易腐朽。苦槠是壳斗目山毛榉科常绿植物,非常长寿,千年苦槠并不让人诧异。它适应生长在千米以下低山丘地带,叶边锯齿,冬季结棕黑色外壳的坚果,把坚果掏空,可以做成哨子,嘘嘘嘘,响彻屋宇。果肉可拉浆做豆腐,山区人常吃,叫苦槠豆腐,麻褐色,有淡淡涩味,麻舌苔。坚果也可炒食,装在口袋里,一边剥食一边走路去上学。

坳里有一寺庙,曰瑞峰禅寺。坳口有小湖泊,枫树正红。枫树高高低低,延落在湖边,红艳如旗。湖面有萦萦水蒸气漫卷,阳光透过树叶,变得稀薄,有摄人心魄的寂静之境。看着环形的山峦,我老想,怎么会有这么多苦槠树呢?我去过很多深山,见过无数的密林,这么多密集的苦槠树还是第一次见到。苦槠树大多手腕粗,还没完全形成乔木林,绿得发黑光泽的树叶,喻示山体的肥沃,和树木蓬勃的生命。这是一种无畏风霜的生命,用尽全身的力气,往上生长,拥挤着生长,刀也不能使它消亡,砍了树干,第二年,刀口处发芽,长枝,过个几年,又蓬蓬勃勃。枣树开花的时候,苦槠也开花,穗状的花,挂满了叶缝,从伞状的树冠披下来,站在垭口,像个畲族待嫁的少女。

茅草在霜后,草茎转红,穗头垂下来,倒伏在湖边空地上。霜已融化,在草茎上,悬滴着,一滴,一滴。这是另一种时间。时间以液体的形态融进了黄土。枫叶也是另一种时间,分割出四季,分割出飘零与归去。归去,是时间的果实。我敬爱的印度诗人在《飞鸟集》里写到: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或许指的就是这个归去样式。写《桃花源记》的陶渊明,虽说采菊东篱下,却不是一个坦然面向生死的人,读《归去来兮辞》,知道他是个小格局的人,回家种几年田,还说出种种的委屈,所以他成为酒鬼,也不奇怪,一个过于觉得自己冤屈的人,没有道性也没有佛性,茅棚也只是一个蜗壳了。所以,一个人也千万别觉得自己有非凡的才华,即使有非凡的才华也别有怀才不遇的怨恨,人活着,不能有怨恨,有怨恨就会被世人所遗弃。朴素地活,普通地活,默默地活,雅致地活,是活的最高智慧。我们走进深山,看见满山满野的树木,就会明白这个道理。

陈柳问:“这是什么树呢?”在路边一段黄泥墙上,长了一棵青色树皮的树,我们都驻足观看。我们没一个人知道。寺庙里的演昊主持也不知道。我摘了一片树叶揣在口袋里,摩挲地捏。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树。我说,这个树叶烧鱼去腥是非好的。我知道它是栎树的一种,却不知道是哪种栎。在我的方言中,叫耳朵锡。耳朵是叶子的形状,锡是叶子青绿得发亮,像锡箔。我在外乡深山生活的时候,学过很多当地山区人日常生活知识,用青橘子烧鱼,用野花做汤,用竹管捕捉黄鼬,用竹笼捕捉小动物,都十分有趣。演昊主持三十多岁,很是壮实。寺庙里,只有主持一个人生活。山势渐渐平缓,树木却越发青翠葱茏。演昊主持说,这里有五条山垄汇聚,像五条龙探出云海,因此叫五龙山,是披云山的主峰,山脊是上饶县枫岭头和横峰县司铺的分界线。林木里,许多杂木已经霜变,树叶或红或黄或浅紫。路边的苦竹纷纷落叶。杜牧写《山行》:“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里没有石径,只有灌木林里弯弯曲曲的草径,积满了细碎的树叶。百解藤长在石灰石岩缝里,青碧的藤蔓藤叶盘在石头上。百解藤俗名凉粉藤,开娟白的花,暑气还没消散,结出了筒尖状的果实。我们掏空里面的果肉做凉粉。

野楠席地盘坐,结了满树黑黑的乌饭果。果浆生涩,甜美。山梁的北坡之下,便是枫岭头了。站在山脊上,风自下而上习涌。远眺中的灵山,在灰白灰蓝的天空下,像一头酣睡的水牛。苍茫的远山下,一马平川的人烟在暖阳的熏烘中,呈现出质朴平实的格调。公路上,繁忙的车辆在奔驰,拉着粉碎石或货物,载着赶集或串村走乡的人——这是生活的绝大多数,是人生的无数几何算式方式。几年前,山脊两边有很多古树,树围环抱,有枫树、香樟、苦槠,被一场荒火烧了。陈柳说,你看见寺庙边的院子,有两根发白的木桩吗,那是火烧木锯下来的。我说,看见了,比腰身还粗呢。但我并没看到荒火烧后的遗迹。也或许作为伤口,已经被大地封存,秘不示人。感谢雨水和阳光,它们不会遗忘任何地方,所有的伤口也会被舔舐抚平,完好如初。灌木林再一次覆盖了山体。杜鹃,野楠,野柿子树,山荆,山毛榉,野板栗树,藤萝,在这个深冬,再一次裸露出大霜清洗了的形态。人各活各态,树也是一样的。这也是自然界的多样性和丰富性。野刺梨在苦竹丛,编织出了一道网状的篱笆,叶子全落了,金黄的果梨处变不惊地悬在刺丫上,要不了多长时间,果蒂变黑,发霉,水份全无,果梨毫不知情地落到地面上,发胀,腐烂,渗入黄泥,好像从未来过这个世界上。这是所有野果的结局。作为一种生命,但它并没完结,它只是消失,而不是结束,它的果核被来年的春雨和暖烘烘的地气唤醒,艰难地吐芽,抽枝,拼尽全身的力量,挤出四周丛叶的缝隙,贪婪地吮吸阳光。

山尖上,搭了一个人字形草棚。这是演昊主持打坐的地方。他有时会打坐一天,有时打坐前半夜。云涛在他眼前吞吐,翻涌。有时他也在山尖伫立一个下午。我不知道,他望见了什么,他望见的和我眼中的是否相同。景物是一样的,能进入眼里的东西是不一样的,因为境界不一样。一个人,在一座寺庙里,生活了十几年,人会多出植物性和自然性,更何况他还是出家人。很多时候,我愿意过一种修行的生活,在家中的窗前,枯坐一个下午,在冥想中独处一夜,在日常里洗去铅华,尽可能地返璞归真。我的世界是一个寂静的世界,这让我的内心充盈。

去过很多深山,仍觉得山离我那么遥远,多少次我触摸到了它,触摸发白的枯枝,触摸它苍绿淌水的苔藓,触摸它灿烂的花朵,触摸它腐烂的浆果,呼吸青草味的空气,纵目远眺翱翔的苍鹰,不由自主地仰望湛蓝天幕中的星宿,每次我都觉得自己是多么轻飘,如山风逝于吹拂,霜露逝于光照。而这次,我似乎与披云山贴得很近,仿佛看见万物的前世,今生,还有不可知的未来。

傅菲,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写诗十余年。二零零二年开始写散文,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花城》等刊,收入七十余种各类选本。

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作家出版社,入选二零零六年度“二十一世纪中华文学之星”)、《星空肖像》(百花文艺出版社)、《炭灰里的镇》(百花洲文艺出版社)、《生活简史》(百花文艺出版社)、《南方的忧郁》(花城出版社)、《饥饿的身体》(北岳文艺出版社)和诗集《黑夜中耗尽一生》(江西人民出版社)出版。

《南方的忧郁》被批评家誉为“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过渡中的乡村伦理史”,是研究当前中国农村的选读科目。

《饥饿的身体》被众多读者誉为“白话文以来最哀婉的生命之书”。

《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在当当、京东、亚马逊等网站和上饶市新华书店具有热卖。

赞赏

长按







































治白癜风有哪些偏方
北京有治白癜风的吗



转载请注明地址:http://www.yousongjiea.com/ysjtx/2684.html